查看原文
其他

他犹如劫数一般悬置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 | 可以·深讀


“没有安德列·别雷的创新手法,就难以理解20世纪欧洲文学中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加缪和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及普鲁斯特部分作品等重要文学现象的产生。”如果你读过安德列·别雷的长篇巨著《彼得堡》,就会明白苏联学者列·多尔戈波洛夫这句评论绝非溢美之词。


《彼得堡》是浙江文艺“KEY-可以文化”推出的“双头鹰经典”丛书第一辑中的一部,系二十世纪初叶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享有“二十世纪斯拉夫民族的浮士德”之称的安德列·别雷的代表作。纳博科夫将《彼得堡》与《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变形记》一起列为20世纪西方四大名著。此外,《彼得堡》还入选了《理想藏书》和布鲁姆《西方正典》推荐书单。


[俄]安德列·别雷著,靳戈译

2018年1月出版

关于小说

《彼得堡》凭借丰盈的想象和跳跃的意识流描写,再现了1905年俄国革命期间,彼得堡十天里所发生的故事。在宏大的背景下,工厂罢工、游行、暗杀频频上演,平民与贵族、革命党人与奸细密探轮番登场。不按时序构成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意识活动,共同绘织出一幅二十世纪初俄罗斯帝国末期的多重奏图景。在作者笔下,“彼得堡”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它联结着俄国的历史与未来,成为东方和西方“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具有世界规模的象征性。


别雷和妻子亚莎


安德列·别雷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父亲是大学数学系教授,母亲爱好音乐,擅长钢琴演奏,数学的精确性和音乐的艺术性都在别雷的象征主义创作风格中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别雷自190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诗歌《蓝色天空中的金子》《灰烬》《瓮》等,长篇小说《银鸽》《彼得堡》《莫斯科》《头面像》等。安德列·别雷在小说中不仅关注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归属和精神源流,而且实验性地利用多种艺术形式的联觉性特征,将象征与意识流巧妙结合,他也因此与普鲁斯特、乔伊斯等作家一同进入20世纪著名意识流大师的行列。


别雷影响着所有的人,他犹如劫数一般悬置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欲从这一劫数那儿走开,乃是谁也不可能的。

——巴赫金


本次推送,我们为大家分享《彼得堡》中的两个经典段落:



1

那是为什么……


全身上下被磷光似的斑点照亮着的他,这时坐在脏兮兮的床铺上,恐惧症发作后正在休息;这里——刚才来过一位客人;而这里——爬过一只肮脏的潮虫: 没有来过客人。这种恐惧症!一夜里发作三次、四次或五次;幻觉过后,出现一线意识的空隙。

他正处于一线空隙中,像一轮照得远远的明月——在飞散的乌云前面;意识像一轮照亮着迷宫般大街的明月,照亮着心灵。意识朝前往后,远远地照亮着——宇宙时间和宇宙空间。

那些空间里既没有心灵,也没有人,没有影子。

因此——是一些空荡荡的空间。

置身四堵互相垂直的墙壁之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在空间里被逮住的囚徒,只是这个被逮住的囚徒比所有的囚徒感到更不自由,而四堵墙里这个狭小的空间,在体积上与整个世界的空间多么不相等。

世界的空间一片空荡荡!他的荒漠似的房间!……世界的空间——是最新取得的财富、成就……单调的世界空间!……他的房间一直具有单调的特点……在世界空间的贫困情况面前,一个穷人的栖身斗室都会显得过于奢华。只要他果真离开世界,那么世界的那种奢华的美妙在这些黄褐色的墙壁面前便会显得是贫穷的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梦呓发作休息一阵后,便想入非非起来,沉浸在自己对世界的奇妙的海市蜃楼之中。

一个带讥笑的声音反驳道:

“伏特加酒?”

“香烟?”

“美女?”

他是这样兴奋,沉浸在海市蜃楼之中吗?

他垂头丧气;因此才患病,才患恐惧症,因此才带来苦恼——由于失眠、抽烟、过量喝酒精饮料。

他感到自己的一颗牙的牙根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他伸手捂住一边的面颊。

一阵强烈神经错乱的发作,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变得豁然开朗了;现在他认识到强烈神经错乱的真实情况。实质上,他的神经错乱是患病的感觉器官向正在认识自己的“我”作出解释,而波斯国民什希朗弗恩则是用字母换位法组成另一词的象征。实质上,不是他在抽打、跟踪、追逐,而是变得沉重的身体器官在抽打“我”,向“我”进攻;而且,为了避开它们,“我”变成了“非我”,因为是通过感觉器官而不是由于感觉器官,——“我”回到了自身。酗酒、抽烟、失眠折磨着他虚弱的身体组成,我们的身体组成与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体组成开始散架时,所有的空间也就迸裂了;这时,病菌便开始爬进感觉的缝隙中,而在把身体各部分弥合起来的空间里——一些幽灵便飞翔起来……就这样: 什希朗弗恩是谁?自己倒翻出来的内里——一个胡言乱语的梦,恩弗朗希什;这个梦——无疑是喝了伏特加酒的结果。喝醉的状态,恩弗朗希什,什希朗弗恩——只不过是酒精作用的一些阶段而已。

“不抽烟,不喝酒,感觉器官又会重新发挥作用的!”

他——打了个哆嗦。

今天,他背叛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背叛的呢?要知道,这可无疑是背叛: 因为害怕,他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推给了利潘琴科: 他记起了这桩如此清楚的不像话的交易。他不信,不信,却又相信了,背叛——就在这里面。利潘琴科——一个更大的叛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利潘琴科把他们出卖了。但是,把所知道的情况瞒着自己(在他心里,利潘琴科具有说不清的威力),病根——就在这里面,就在于可怕地知道利潘琴科是个叛徒;酒精、抽烟、胡来——只是后果。由此可见,那些幻觉只不过是完成了利潘琴科有意给他锻接的链条的一环。为什么?因为利潘琴科知道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知道,利潘琴科才不放了他。

利潘琴科征服了他的意志;他的意志所以被征服,是因为他可怕的怀疑会把一切全暴露出来;他总想消除可怕的怀疑;他试图通过加强与利潘琴科的交往来消除怀疑;结果是,利潘琴科担心他怀疑,便寸步不放他离开自己;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联系在一起了;他向利潘琴科灌输神秘主义,后者则向他——灌酒精。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现在清楚地回想起在利潘琴科书房里的情景,这个坏蛋,下流的厚颜无耻之徒,这次也绕过去了。脑子里浮现出利潘琴科那油滋滋令人厌恶的皱纹。暂时利潘琴科没有转过身来,没有捕捉到他注视着他的目光,那脖子仿佛在无耻地笑,而一当捕捉到这种注视着他的脖子的目光,利潘琴科就全都明白了。

因此,他才设法恐吓他,用突然袭击使他吃惊,并搅乱一切;用怀疑致命地侮辱他,然后再为他提供唯一的出路: 做出他相信阿勃列乌霍夫背叛的样子。

于是他,捉摸不定的人,信以为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跳了起来;他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怒,哆嗦着握紧拳头;事情已经做了,干下了!

这就是噩梦般的可怕之处。

……

现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完全清楚地把无法描述的噩梦翻译成自己感觉的语言;楼梯、陋室、顶层亭子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厌恶地无人照料的躯体;那些凄凉可怜的空间中的心神慌乱的居民本身,那些受他们的袭击、躲避着他们的居民本身,是正在认识自己的“我”,是一个沉重地拖着正在脱离自己器官的“我”。恩弗朗希什便是异己的实质,它进入到了精神的栖身之所,进入到了躯体——带着伏特加酒;正繁殖病菌的恩弗朗希什从一个机构跑到另一个机构;是他招引来了全部被跟踪的感觉,然后躲进大脑里,在那里引起激动、暴怒。

……

他记起了首次与利潘琴科见面的情景,印象是不愉快的。老实说,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对与他交往的人们的人性弱点具有特别的好奇心——一个头等的奸细当然具有这种一只麻袋似的外貌,以及这样一双令人神秘莫测地一眨一眨的小眼睛。

显然,他看上去像个老实人。

“坏蛋……啊,坏蛋!”

随着对利潘琴科,对他身体各个部分、派头、习惯、性情的深入观察,在他面前渐渐出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塔兰图拉毒蜘蛛。

这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钢铁般的东西:

“对,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精彩的思想忽然出现了,一切将这么简单地结束,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他的使命——变得明确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坏蛋以为能逃过我的手。”

他感到牙根又被狠狠刺了一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摆脱了幻想,捂住一边的面颊。房间——一个世界的空间——又使他感到是一间陋室;意识熄灭了(恰似月亮钻进云里);热病使他发抖,他又担心又害怕,时间慢慢地过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直抽到过滤嘴……

突然……


2

一个客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奇怪的轰隆一声响,奇怪的声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接着,在楼梯上重复了一下(它开始不停地重复): 一片寂静中传来一下接一下的撞击声。好像有人挥舞着数普特重的金属在敲石板,金属敲在石板上的响声越来越往上,越来越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楚,是哪个暴徒在底下破坏楼梯。他凝神细听起来,是否把梯子门打开,制止流浪汉夜间胡作非为,不过人家未必是流浪汉……

撞击声接连不断地响着;那里,阶梯一级接一级地被砸碎了;石块不停地往下掉,还伴有沉重的脚步声: 有个金属铸成的人正威严地从一个平台到一个平台,一个劲儿径直向黄褐色的顶层亭子间走来。现在,数普特重的台阶正一级接一级往下掉,同时发生震耳欲聋的声音: 台阶全掉完了。接着——瞧,门边的一个平台也轰隆隆响着飞落下去了。

门啪啦一响裂开了: 迅速的噼啪一声,随即——从门环上脱落了;一种令人伤感的昏暗像一团团发绿的烟雾,从那儿涌进来;那边,破裂了的门,平台,是月亮空间的开端,因此顶层亭子间本身已向无法说清的方向敞开着。在门槛中间,从透进硫酸盐色空间破裂的墙缝里,站出一个闪耀着磷光的巨大身体,他低垂着戴花环的绿莹莹的脑袋,直伸着一只沉重的、绿莹莹的手臂。

这是——一个铜铸的客人。

从洒满亮光的肩膀和鳞片状的铠甲上披垂着一件无光泽的金属外套;浇铸而成的嘴唇融化了,并模糊不清地颤动着,因为现在又在重复叶甫盖尼普希金长诗《铜骑士》里的主人公。的命运;过去的一个世纪就这么在重演——现在,正在这一瞬间,在简陋的门槛外边,一幢古老建筑物的墙壁在硫酸盐色的空间里倒塌的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过去也仿佛被分析得一清二楚了,他大声嚷嚷起来:

“我记起来了……我在等着你……”

铜眼睛的巨人通过时间的阶段直追赶到这一瞬间,完成了一个铸圈;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接着登上帝位的是——尼古拉;然后登上帝位的是——两位亚历山大这里的尼古拉,指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两位亚历山大,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影子,他不知疲倦地跑完那个圈,跑完时间的全部周期,每年每天每分钟都跑,顺着潮湿的彼得堡大街跑,做梦时——跑,醒着时——跑,跑……痛苦地。而那些粉碎着生活的金属撞击的轰隆声——则在追赶他,在追赶大家;荒原和乡村——响彻金属撞击的轰隆声;城市里——响彻它们的轰隆声;大门口、平台和半夜里楼梯的台阶上——响彻它们的轰隆声。

时间的周期轰隆隆在响。这轰隆声,我听到了。你——听到了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石块轰隆隆响地一击;彼得堡——石块的一击;大门口那边将倒下的女像柱——石块同样的一击;追捕——不可避免;撞击——也不可避免;在顶层亭子间——你没法藏身;顶层亭子间是利潘琴科给准备的;连顶层亭子间——也是个陷阱;摧毁它,摧毁它——给利潘琴科……当头一击!

到时候,一切都将翻过来;在粉碎石块的金属撞击下,利潘琴科将粉身碎骨,顶层亭子间将倒塌,彼得堡也将毁灭;在金属的撞击下,女像柱将毁灭;连阿勃列乌霍夫的秃脑袋也将因为对利潘琴科的撞击而分成两半啦。

“你好,孩子!”

十个十年过去后,现在,当铜铸的客人亲自光临并这样大声对他说的时候,一切,一切,一切全清楚了。

只踩了三脚: 塌下的原木在高大的客人脚下咔嚓嚓三响;一个铜铸的沙皇用自己的金属臀部响亮地坐到椅子上;从外套下伸出的一只绿莹莹的手臂把自己全部沉重的铜压在简陋的桌子上,发出一种像钟楼上丁零当啷的声音;沙皇漫不经心慢悠悠地取下头上的铜冠,铜铸的桂冠便轰隆一声,从前额上掉下来了。

一只数普特重的手从无袖男上衣的弯折处叮当响地取出一个炽热到发红的喇叭管,同时用目光指着喇叭管,并对喇叭管使了个眼色:

“献给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原文为拉丁文,刻在表示铜骑士奠基者的花岗岩上。

把喇叭管塞进结实的嘴唇里,月光下随即升起一道铜融化后冒出的绿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叶甫盖尼,这时才头一次明白,他白白跑了一百年,轰隆响的撞击毫无任何愤怒地跟随着他——在农村、城市,在大门口,在楼梯上;他——一个永远受恳求的人,而所有过去的及迎面过来的人加在一起——只不过是些痛苦的过往幽灵,直到阿尔罕格尔的喇叭阿尔罕格尔的喇叭,即《圣经新约》中喇叭的形象,它应当预告基督的第二次降世。——原注。

于是——他便拜倒在客人脚下:

“老师!”

铜铸客人身上凹进去的地方发出一种铜的伤感;一只敲碎石块的手友好地落在了肩膀上,并打断了锁骨,自己也燃烧成一片通红。

“没有什么,死也要忍耐……”

月光下经一千度高温燃烧后的金属客人现在正坐在他面前,浑身烧净,一片鲜红;是他,浑身烧净后浑身发着闪闪白光,把化成灰烬的流体浇在低垂着脑袋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完全处于梦呓中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数普特重的拥抱中颤抖: 铜骑士把金属铸进他的血管里了。


END




双头鹰经典(第一辑):

《大师和玛格丽特》,布尔加科夫著
《逃亡——布尔加科夫剧作集》,布尔加科夫著
《莫里哀先生传》,布尔加科夫著 

《燃烧的天使》 ,瓦·勃留索夫著
 《南十字星共和国——俄国象征派小说选》,费·索洛古勃、瓦·勃留索夫、安德列·别雷著
《彼得堡》,安德列·别雷著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伊万·布宁著

《七个被绞死的人》,安德烈耶夫著


2019年即将推出第二辑,包括《省长》《加略人犹大》《红色骑兵军》《狗心》《一部浅蓝色的书》《阿尔卑斯山颂歌》等作品,敬请期待。


◆ ◆  阅 读  ◆  ◆

本文版权所有 |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转载请联系后台 |  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KEY-可以文化 出品  本期编辑 | 火山


◆  ◆  往 期  ◆  ◆

用一堵文字的墙壁抵御现实

我不想做一个味觉发达的风雅吃货

 芥川龙之介眼里的“中国戏台” 

浙江文艺上海分社招聘启事 



▼点击跳转 《彼得堡》购书链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